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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命运之论

命运的论题,总为人津津乐道,谈论不休。

路德维希的一席话,将宗像心中呼之欲出的回答形成了书面化的文字。

然而,依旧晦涩难明的前途上,尽是未知。便是宗像,也还未到触及答案的时刻。

但对于某一些问题,他却终究将回答说出了口。

他羡慕着周防尊。

——尽管,羡慕也只是羡慕。

 

(一)

“雷奥先生,您好。”

当第二天下午再次见到宗像来到萨克森州立图书馆时,雷奥愣神之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虽然刚才路德维希先生告诉他,说今天有客人要来,去泡两杯茶。但他没想到这个客人竟然就是昨天的宗像先生。

“宗像先生,您好!”雷奥咧开嘴,眉开眼笑地问,“您今天来见路德维希先生的吗?”

“是的,雷奥先生,您忙您的便好。”

“哦!嗯。”虽然对于不能与宗像再进行深入的交流有些失望,但雷奥还是知道要以工作为重。他向正与他擦身而过的宗像摆了摆手,随后打起精神面对下午的工作。

 

宗像打开阅览房的门。

路德维希像是一早便感应到他的到来。门一打开,宗像便看到和昨日一样坐在桌案前的男人转过头来打了声招呼:“宗像,下午好。”

“下午好,路德维希先生。”宗像回以一笑。

 

“午饭吃了吧?”

“啊。”这类似寒暄般的对话让宗像觉得有些好笑,“您觉得我是那类不摄入营养便埋头工作的人吗?”

路德维希会心一笑:“这倒也是。坐吧,想必我们今天也会谈不短的时间。”

宗像坐到昨天自己的座位,低头的时候看到了放在桌上的一张德国地图。

“这是?”

“我昨晚可是几乎一宿没睡,就为了你说的那些异能者。这些红色的标记是异能者所处的大概位置。”路德维希指着地图上用记号笔标记的地方,调侃道,“我看你得赶快,我可不知道这些异能者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些地方。不过,你难道要亲力亲为?”

“就当是出来散心也好。”宗像坦然道,“如果都能处理了,自然最好;如果有漏网之鱼,那也是那人的运气。”

“就算你这么说,但你绝不会让这件事有漏网之鱼吧,宗像。”路德维希揭穿了他。

宗像不置可否地笑了。

“我这次出了大力,有什么回报吗?”

“您想要什么回报?”

“嗯……回报嘛……”路德维希摸着下巴,佯装深沉,接着忽然眸光一闪,顿了几拍,随即慢慢道,“下次再来这里的时候,给我带一瓶上好的红酒吧。”

中年人眼中带着深深笑意,眼底却沉着宗像也无法理解的深不可测的东西。宗像当然不会去深究,虽然和路德维希相处的时间非常之短,但他知道,如果是对方不想说的,就算他再如何施压,这个同样被石板眷顾的中年人也依旧可以满脸笑容地什么都不说。

“下次?您说的下次是什么时候?”

“我想你今天离开之后,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再来了吧。”路德维希用肯定的口吻说。

宗像看上去颇为诚心诚意:“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您解了我这么多的疑惑,又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如果您需要我明天来,我明天便可再来。”

路德维希脸上故意显露出嫌弃的表情:“明天要你来做什么?宗像,你每次都说‘单刀直入’,但每次还是拐弯抹角的。”

“那还真是抱歉。”宗像说得毫无诚意。

路德维希咧了咧嘴,轻哼了一声。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两人之间连接了起来。

像老友似的互相调侃、开玩笑,没有半分尴尬别扭。

这两个人坐在一起,即使不说话,气氛也极为融洽,仿佛相识了许多年。

 

虽然刚才路德维希的意思似乎是遣宗像离开,但当雷奥上了茶水之后,路德维希却又说道:“既然雷奥都泡了茶了,不喝掉也浪费,我想你也有些话要问我,说吧。”

宗像右腿搭着左腿,双手置于桌面上。对于路德维希的话,他的神情并无意外。确实,昨日所作交流还未详尽,他也实在还心存疑惑,便问道:“是的,我有些话想问您,算是解我的心中困惑吧。……个人好奇,当年白银之王威丝曼在教会授意下研究德累斯顿石板,您为什么既不阻止也不帮助?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雷奥完全听不懂两人到底在说什么,他抓了抓自己的板寸头,默默地退了出去。他还有事情要做,至于今天上班却偷懒待在阅览房的路德维希先生,他可没有胆量对他说“请好好工作”这样的话。

——况且,管理员主任对于路德维希先生偷懒一事,早就心知肚明,但一次都没有训斥过。因为路德维希先生的博学在常来图书馆的人中总是受到崇敬,雷奥也就更没有资格说他的不是了。

“这件事吗?”路德维希看着雷奥尽量不出声地走出去,又轻轻地关上门,他神态从容,沉着地说道,“宗像,我说过,对待过去和将来的一切发展,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不会出手做什么,也不会去改变什么。很多事情,改变命运确实轻而易举,但有时,试图改变命运带来的麻烦却也让人非常头痛。”

“您……曾试图改变过?”宗像问。

路德维希并没有立即回答,他将视线转到窗口,俯瞰着地下阅览大厅。

有时,这样的沉默会让人觉得焦躁,但宗像却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直到,中年人有些怅然若失:“是的。但……有些事情,有些人,最终,还是朝着既定的轨道消失了。”

宗像不言不语,只是听着路德维希越来越平静的叙述:“曾经,我想改变我妻子那短暂的生命,但最终……她还是离我而去。石板只眷顾了我,但却也自私地只眷顾了我。后来,你可以觉得是我怕付出得不到回报也好,怕受伤害也好,怕觉得一切都是虚妄也好……反正,之后我便开始只做一个旁观者,顺应命运,什么都不想改变了。”

“抱歉。”

“不,毕竟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过后来也因此明白了,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得到一个应得的因果——大抵来说算是一出喜剧吧。所以也不必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二)

宗像静静听着,等到路德维希说完,回头看向他,他也只是默不作声。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沉寂,宗像端起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抿了一小口,随后放下茶杯:“如此的话,我之后的问题也不需要问了。”

“你说,我倒是想听听。”路德维希挑眉道,他就像自己反驳了刚才自己所说的厌倦了宗像拐弯抹角的言论。

宗像神色自若:“我刚才还想,您有没有想过,在二次大战来临之前,可能您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能使德累斯顿免于被轰炸全城的下场?”但无需路德维希回答,他便自我解答道:“但从您刚才的话中,我知道,战争与和平都是世间必然会存在的因素。就像生与死,善与恶,美与丑,痛苦与快乐……暴力与理性。应该说,我从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想到这个问题的我,真是糊涂了。”说到最后,宗像的表情虽然看似无波无澜,但眼神中却透出几丝苦涩。

路德维希并没有针对这个问题,闲适道:“想到与你对立的那位赤之王了?”

宗像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转而道:“既然您也说了,试图扭转命运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那么您也觉得您是命运的一部分吧。”

路德维希嘴角划出欣赏的弧度:“所有人都是命运的一部分,包括你和周防,包括我。即使成为看似主宰命运的存在,但却也摆脱不了命运。不过——对每个人而言,此时此刻,前方的道路上一切都是未知的,就看你要抱着何种心态去面对。如果你有那份坚定的信念和觉悟,将来的某一天,或许你会发现自己能改变命运。但到那时你也会同时发现,所谓改变命运这件事本身,也不过就是这个世界的命运的一部分。”

路德维希长长的一番话,让宗像不由得失神思索了稍许。字面上所含的个中道理,他自然稍加琢磨便能领悟。只是,他总觉得路德维希话里有话,似乎是特地对宗像——对这个特定的人,作了一番好心却又不愿在当下捅破的点拨。

不过路德维希现在这像狐狸一样的微笑,绝对是展现着不会告诉他的态度。

说到底——宗像想起最初路德维希向他的提问——掌控与被掌控,最终融为一体,无法分割。

 

宗像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咀嚼着刚才的对话。随即,他又想起了另一个带着些娱乐色彩的问题:“我另有一事好奇,或者说是相当在意。您应该知道2012世界末日的预言吧。”

路德维希理所当然道:“自然。我也看了三年前的灾难大片《2012》,哈……虽然剧情有些硬伤,不过特效倒是确实做得不错,特别是……”

“恕我直言,末日预言便是来源于玛雅人留下的德累斯顿抄本中语焉不详的文字,”宗像打断了路德维希逐渐变得津津有味的描述,“原本我并不相信此类无稽之谈,但既然抄本的内容来源于石板,作为被石板所眷顾的王,我没有理由全盘否定这个预言。”

“适才我便以为,你要问我的就是这一件事呢。”路德维希笑着说。

“向您提出这样的问题,我确实有所犹豫。”

“这点你倒不用介意,因为我也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路德维希坦然道。

停止了说话声的阅览房极为安静,宗像没有开口,他像是知道路德维希并没有说完该说的话,悠闲地品着茶,等待。

路德维希笑出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在这样的气氛中,看着默不作声的宗像,他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压抑,仿佛是在自然不过的等待中停顿下来休息,他发现,自己与任何时候一样,都轻松惬意极了。

伴随着笑意的声音袅袅回荡。“我说过,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并不是一位预言家,或者一位时空穿梭者。”路德维希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确实不得而知。”

宗像思索了片刻,路德维希和先前的他一样,并不说话,只是喝茶。直到宗像有些如释重负道:“不过正如您所说的,不管是否有末日,都是命运的一部分。”

路德维希满意地点点头:“正是。距离预言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几个月而已,何不拭目以待?又或者,其实你很期待末日的实现?”最后这句话的含义透着几分揶揄。

这样的话在宗像的耳中听来,只不过是披着一层薄膜,真实的含义分外清楚。——你有没有期待过,想和周防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这样不言而喻的疑问。

宗像抿嘴喝了一口茶:“关于这一点,您多虑了。”

路德维希只是开玩笑罢了,看惯了宗像这处变不惊的样子,他只是突然有些想看看这人会不会也会生气,也会怒骂。

然而,结果和他料想的一般无二。

很是无趣的反应,但路德维希却又觉得宗像这个人着实有趣。

有种,和他非常相似的感觉。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他和宗像聊天的时候,才会出乎意料地有耐心,脱离了一直以来讨厌麻烦的心态。

 

对于这个问题,宗像知道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与石板无关的话题,直到宗像杯中的茶喝得差不多,便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宗像将手里的辈子放回桌上,修长白皙的手指一边将地图折好放入口袋,一边意有所指道:“路德维希先生,就刚才您所说的话,可是有够故弄玄虚的。”

路德维希装聋作哑地喝完了最后一口茶。

 

当宗像离开之际,路德维希又叫住了他:“宗像,有时候放纵一回做事,所做的选择,可能并不坏。”

“您……这是告诫吗?”

“算是吧。”

青年背对着路德维希,他的身形虽然看上去有些单薄,但无形中透露的气势却如一座大山,毫无动摇的可能。

“放纵做事的,恐怕是周防那个野蛮人了。要我和他一样,一百年之后也不可能。”宗像自嘲地笑了一声,打开了门,“路德维希先生,我一直都保持清醒和理智,却也并非是勉强自己在做选择。活至今日,不论是成为Scepter 4的领导者,又或者是斩杀了赤之王,皆是凭我的意志所做的决定。”

“周防可比你任性、随心所欲得多。”

“所以我才看不惯他。”

“但你也羡慕他。”

“确实。”宗像承认得没有半分犹豫,他向前一步,然后回头看向路德维希,“我不否认,直到现在,我也还是羡慕他的那份心情。我和他本就不同,我自己选择了自己所走的路,也必定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羡慕也只是羡慕。”

虽然早就知道宗像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如上的语句真的从眼前的男子口中说出来,却让路德维希觉得有几分震撼。他忽然想——如果当初他换成了宗像,那也许能做到的远比他要多得多。如此想着,路德维希忽然对名为宗像礼司的男人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意。

百年来,这个人可是第一个让他升起这种情感的人。

——还真是……做标记那么麻烦的事,如果是其他人,他定不愿意。只是因为,他越来越中意宗像这个人,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

 

当门关上之后,路德维希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他看着桌上的书一会儿,然后再次看向窗外的地下大厅,喃喃道:“一切即将结束,也即将重新开始。”

然而,这一切都是对于某些人而言。

对于路德维希和大部分普通的人来说,即使时间流逝变换,本质也不会改变。

毕竟,宇宙太广阔,而人生太渺小。

 

“宗像先生,您要走了?”

雷奥虽说认真地整理着书籍,但还是分出一部分心神注意起四周,想着能否再见到宗像。其实前一天傍晚的时候,宗像本可以从一楼离开图书馆,但他却没有,还特意下楼和他打了招呼再离开,简直让他受宠若惊。——这一切都是在宗像离开之后,雷奥才想通的。而今天,宗像依然来到了地下阅览室,见到他之后和他打了声招呼。

雷奥也知道,这是宗像要离开了。

“是啊,这两天多谢您。”

“不不不,我并没有帮到什么啦。”雷奥有些慌乱地摆手。

“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了。”

“嗯,下次……”雷奥沉吟不决的姿态让宗像停下脚步注目,接着只见雷奥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下次您再来这里,还来找我啊。”

镜片后的眼眸微弯:“一定。”

“再见!”

宗像点头,随后迈步离开,朝着地下阅览大厅的大门信步向前。

雷奥看着宗像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一阵心悸。——他总觉得他们会有下一次见面,但又无缘由地担心,会不会那是时隔很久以后的见面,会不会宗像先生不再认得自己。

这样的担心似乎确实没什么必要。雷奥摇了摇头,甩开脑内莫名的愁绪,再次投入到工作中。

 

(三)

“你昨天没来,我还以为你忘了你的刀呢。”奥古斯特这话一听就是玩笑之言。这把刀对于宗像的意义,从佩戴在他身上的一点一滴便可以看出,宗像非常之重视。要说他实际的想法,其实他更没想到,宗像会这么快便回来。

宗像从图书馆离开之后便来到了奥古斯特的小木屋,刚到达时发现奥古斯特不在,便站在门口等了许久。等待的时间对于宗像来说,并不是浪费,更像是一种让身心放松的方式。毕竟,自从来了德国,吸收着各种各样的信息,他确实有些累了。

对于逮捕异能者,宗像并不十分着急。虽说路德维希让他赶快,但既然知道了异能者们的大概分布,即使伏见他们在日本,也还是能通过仪器查出大概的方位。

没错,就算没有路德维希,从一开始,宗像便无须紧张异能者们的去向。原本,寻找异能者一事,在前往德国之前,他便交给了Scepter 4的巡查小组。虽然异能者逃到了德国,但可不要以为换了一个国家,就能逃脱制裁。

所以,从一开始宗像请求路德维希的帮助……

……或许也可以称作是考验吧。

他相信,路德维希也是心知肚明的。

至于原因,只是宗像想要知道路德维希能力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而根据刚才从终端机传来的巡查小组这两天查找的异能者所在的位置,再与地图上路德维希标记的地方一一对比,居然分毫不差。

由此,宗像也确定了,中年人可以被认为是超越命运的存在。虽说按照路德维希的话,他这样的存在也是命运的一部分而已。

宗像相信了路德维希——虽然从见到路德维希开始,他便不曾怀疑;但人这种生物,包括宗像本身,对未知而神奇的事物都会好奇。这样一来,宗像是实实在在感受到路德维希的“力量”与不凡。

“因为之后要处理一些事情。带着刀,比较容易办事。”宗像将被摆放在桌上的天狼星拿起,握在手中。

“你……找到什么了吗?”

“确实找到了一些,关于德累斯顿石板的消息。”宗像点头。

当他启唇要说什么的时候,奥古斯特突然出声阻止了他:“要不……我们去「HOMRA」?我请你喝酒吧,宗像。有什么话,你慢慢告诉我。如何?”

奥古斯特的紧张显而易见,宗像可以明显地发现他的胸口小幅度地起伏着,试图尽量保持呼吸的平稳。

“既然是您的盛情邀请,我当然不会拒绝。”宗像有礼地微笑。

“好,走吧。”奥古斯特先是迈出一步,随后像是跨过了某个障碍般,转头看向身边与他一同走出门的宗像,欣然道,“宗像,谢谢你。”

“我可还什么都没告诉您呢。”

“但只是看到你,我就觉得,你一定是发现了我可能一生都无法了解的事实。”奥古斯特感慨道。

“您这样,我可会有压力啊。而且……”宗像故意拖长了尾音。

“什么?”

“我带来的消息,可不一定是好的。”

两人走在德累斯顿工业大学的林荫道上,朝着学园的大门前进。

奥古斯特并没有因为宗像的话而失望,反而比刚才更心平气和:“是好是坏,我都接受。”

宗像推了推眼镜,夕阳的光似乎染上了镜片,浮起一层朦胧的光圈。他缓缓道:“希望您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态。”

 

(四)

宗像和奥古斯特走进「HOMRA」的时候,携带着佩刀的宗像果然第一时间被注意到。但正巧这天是杰克斯值班,当他看到宗像时,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这位先生,您还记得我吗?”

当两人进门后,杰克斯直直地朝着宗像走去。走到宗像身前时,他的语气稍微有些紧张。现在,杰克斯觉得自己的紧张完全是合理的,就上次看到的宗像散发出来的气势而言,他觉得自己臣服与那股不知名的强大的力量,实在是理所当然。

“啊,当然记得,我的记忆力可还没差到几天前遇到的人都能忘记的地步。您好。”宗像友好的问候和友善的视线让杰克斯的背脊挺得更直了。

“您好。”杰克斯尽量表现出面对其他普通客人时的职业微笑。

“哦,对了,我想起来……”宗像抬了抬握在手中的天狼星,“要烦请你们代为保管我的刀了。”

杰克斯忙不迭地摆手,笑着摇头:“不不不,凭先生您上次的所作所为,我相信,您握着刀,我们这里会更加安全。”

“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也不多说了。”宗像点头道。

奥古斯特饶有兴致地站在一边听两人的对话,末了,他看到杰克斯似乎开口还要说什么,插嘴道:“好了,我们是来喝酒的,既然刀不收了,那我们可以进去了吧?”

“当然。”杰克斯一愣,接着连忙做出恭迎的姿势,“是我失礼了,请进。”

 

奥古斯特坐到吧台,连基本的客套也懒得打,直接点了一杯黑啤。

“一样,一杯黑啤。”宗像对服务生说。

“是,两位客人请稍等。”

今天的服务生显然和上次见到的那个小伙子不同,四十好几的年纪,几近半世的阅历让他在面对宗像这样一看就出身不凡的人时,依旧保持着平常面对客人时客气有礼的态度。

等待服务生去酒柜边拿酒杯的过程中,路德维希调侃了刚才宗像与杰克斯的对话:“你和刚才那人话还真多,不收就不收,还说得那么拐弯抹角。”

汩汩的水声在放着轻音乐的酒吧中荡开,宗像看着前方倒入放有冰块的杯中的液体,脸上露出几分怀念的味道:“教授,您的话让我想起了以前有位朋友也这么说过。……最近也又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了一次……”

奥古斯特闻言,微露惊讶。

黑啤漫过冰块,满至离杯口一厘米处停下,服务生将酒杯推到两人的面前。冰块与杯壁碰撞的清脆声响与柔美的音乐融合,带来几分安适感。

宗像握住酒杯把手,举起:“奥古斯特教授,难道我有朋友这件事让您很惊讶吗?”语毕,便喝了一小口。

显然宗像一语中的,奥古斯特收回了惊讶的表情,咳嗽了一声。他决定不去深究宗像所说的朋友是指何人,于是转移了话题。

“还是在酒吧里聊天更轻松自在。”感叹完,他终于说出了此次的正题,“宗像,你不要再卖关子了,你这两天到底有什么收获?”

其实,刚才他并非惊讶宗像有朋友这件事。而是,他没想到,宗像竟然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表明他有朋友这个事实。

或许,用“拐弯抹角”这个词来形容眼前的这位王,已经不合适了。

不过,转而一想,奥古斯特又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朋友的说法如果构架在之前所认为的“王也只是普通人”的想法之上,那是最正常不过了。惊讶的他,反而才显得奇怪。

“确实如此,不过,也不尽是如此,也要看在什么酒吧。”宗像回应了奥古斯特的第一句话,却没有立即对第二个问题做出回答,只是手指摩挲着酒杯,眼神深邃如海。

宗像回想起在与之同名的,周防尊的「HOMRA」酒吧,他去过几次。在那里的时候,他也是轻松自在,不得不说,「HOMRA」里面上等的装潢与环境,以及那位二当家好客有礼的态度,都是个中原因。

纵使有那么几次,周防也在,也并不妨碍他享受其中的氛围。

这段时间,宗像发现自己总是时不时地想到周防尊这个名字,和脑海里抹不去的样子。在各种时间、地点,通过各种方式。

事到如今,他并不排斥,也不否认这种心态。

因为,想与不想,周防尊——他都不在了。

偶尔的回忆,也算是怀念他的一种方式。除去某些特殊的情感,宗像对于与他属性相斥的周防,在有些方面,他是欣赏的。

一年多了,没有了那个时常会在街上或种种公共场合偶遇的家伙,确实有些寂寞。

 

奥古斯特喝了口黑啤,让大脑对宗像高深莫测的反应冷静了下来。在他总算恢复了平常心后,宗像似乎终于想好了怎么告诉他。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三块石板。”

虽然这是在心里确定了那么久的猜测,但当真的有人——强烈信赖着的人——肯定地告诉自己的时候,奥古斯特的脸上还是被震惊与惊喜占满。

“……果然,果然是真的。”

“但是,人往往喜欢把不少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很多时候,太过美好的事物可能会因为意想不到的意外而被破坏……”宗像忽然停了下来,看向怔愣的奥古斯特。

“宗像,你的意思……”

宗像沉声道:“教授,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三块石板确实存在于世上,至今也仍然存在于世上;但除了德累斯顿石板之外,其余两块存在着的,大概只剩下我们都找不到的残骸了吧。”

奥古斯特握住酒杯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脸色也变得苍白,除此之外,倒也并没有太大的神情变化。他缓缓拿起酒杯——拿起的过程中,杯中的酒液差点晃出杯外——最终,下唇抵住杯沿,手腕蓦地一抬,一大口酒被这只手的主人灌进口中。

宗像没有继续说话,他稳稳地握起酒杯,优雅地喝上了一口。放下酒杯,他向刚调好一杯酒,正好空下来的吧台服务生微笑点头:“上次我来这里,因为意外遗憾地只喝了一口。这酒,算是我来德国后,让我觉得不虚此行的缘由之一。”

中年人有些惊讶,连忙微笑:“多谢先生的夸奖。我相信酿酒的师傅,听到您这样说,一定会非常高兴。”

“算了,算了……”深深的感慨从一旁的人口中飘忽而出,打断了宗像和服务生的对话。宗像转头看向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但眉宇间又带着几分解脱的奥古斯特。

“教授,想通了吗?”

奥古斯特苦涩地一笑,回视宗像的眼神:“宗像,你又想通了吗?”

宗像摇了摇头。

这个举动让奥古斯特不明所以。

“我没有想通什么,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罢了。”宗像说,“况且,就算找到了三块石板又如何,只是能平衡王的力量,避免将来的人背负同样悲剧的宿命。那些逝去的人,早已无法回来。”说完,宗像看向注意着他们的服务生。服务生注意到他的目光,向他点头致意,随即拇指与食指一捏,做了一个小声说话的动作。

宗像举杯抬了抬,轻抿了一口,稍加详细地向奥古斯特说明了有关三块石板对于王权者的力量的影响。

“不,除了平衡王的力量,宗像你难道没有发现,因为石板的缘故,日本的科技才如此发达,经济水平也没有跟着全球目前的局势下滑,反而在稳步上升吗?——这可不仅仅是因为作为黄金之王的国常路大人。这是我研究石板之余的另一个猜测。”作为经济学教授的奥古斯特虽然语气激动,但却是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喃喃道,“如果三块石板真能聚集在一起,说不定蔓延整个世界的经济危机也能……”

“但现在,这些也只是成了一场幻梦。”宗像若无其事地总结道。

“……”

奥古斯特一阵沉默,随后才像是突然想起般,询问宗像这些消息到底从何处得来。然而,宗像却并没有如实相告,意有所指地说:“教授,有些时候,人糊涂点其实反而会生活得更快乐,不是吗?”

到现在这一刻,奥古斯特已经冷静了几分,对于宗像的话他稍一思考,便明白这是宗像不想告诉他的意思。

糊涂点吗?

奥古斯特知道,他活过的这半辈子,真正烦恼的起源也便是从发现父亲的那本笔记开始。原先他是个不论在生活,亦或是工作上,都轻松自在的人。不过,即使石板带给他无数的烦恼,甚至因为解决不了谜题而倍感痛苦,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除去这些,剩下的便是乐在其中。并不只是因为好奇,而是他自己沉浸在了解开谜题的探索旅程中。

奥古斯特的脸上浮现恍然的神情:“确实如此。不过,……宗像,我追求的不是做个糊涂人过一辈,而是更想要活得明明白白。即使烦恼缠身,我也心甘情愿。”

奥古斯特的反应似乎是在宗像的意料之中。宗像慢悠悠地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放下酒杯说道:“那我想,这些话并不适合在这里说。教授,我们边走边说吧。”

“去哪儿?”

“要不您送我去机场?”

“……你要走了?去哪里?”

“在我的学生时代,我去过一次柏林,那儿的一切都很有活力与生机,又带着德国人特有的严谨和细致,是个非常不错的拜访之地。”宗像有些遗憾道,“当然,现在的我并非那么空闲,能够去那儿游玩。在那里,可是有着我工作上需要处理的事情。”

“那走吧。”奥古斯特收起脸上的讶异,也有些遗憾地说,“真可惜,我这段时间没有假期,几乎每天都要忙于授课。要不然,我肯定跟你一起去。”

“那确实非常遗憾。”

两人说着话,已经付了酒钱离开了吧台,随后在杰克斯的目送下离开了酒吧。

 

(五)

天空盖上了漆黑的帘幕,幕上挂着点点繁星,微弱的碎光落在地上,与街上的灯光融为一体,相辅相成。

“你其实是庆幸我没空跟你一起去柏林吧?”两人并排走着,奥古斯特直白地问道。

“有些话我和您还是说破为好,对我们的关系有害无益,不是吗?”宗像反问。

“咳,我一时还改不了我有话就说的脾气。”对于这一点,奥古斯特默认了。

“您要改吗?”

“当然……不。”面对宗像的慢条斯理,奥古斯特的急性子又犯了,“好了,不要绕来绕去了,大晚上的,街上也没什么人,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具体的情况了吧?”

奥古斯特的反应似乎让宗像很满意,他总算开了口,说起了在萨克森利州图书馆见到的路德维希,以及路德维希告诉他的信息。

他并没有对奥古斯特隐瞒什么。并非是宗像极其信任他,而是宗像确定知道了这一结果的奥古斯特,不是会大肆声张宣扬的人。

至于为何,从石板一事上宗像便看出,奥古斯特虽然看上去性格爽朗,但骨子里也还是有着学者的傲气。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无法解答石板的谜题,又心系着父亲的遗愿,他也绝不会寄信给宗像和国常路。就连那封信,遣词造句中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卑微,皆是一众平等的态度。这样的缘由,使得宗像相信,就算他不让奥古斯特保证什么,这位教授也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半字。

对于看人,宗像一向非常准确。

现在Scepter 4里面的队员,哪一个不是他亲自招收。

楠原刚殉职事件,亦是如此。

至于同为王的周防……或许,就只有周防尊,是他无法完全看破的。但,对于周防的意志,他却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心里想了如此之多,但其实只是一个呼吸间。之后,奥古斯特便听到了宗像以极为简洁、直接的方式——与一贯的拐弯抹角相反——介绍起了那么一个,在父亲的笔记中存在着的,现在亦生活在德累斯顿的男人。

 

“大晚上也不休息休息,真的就这样连夜赶过去?”

进入机场的时候,奥古斯特打趣地问宗像。这个夜晚,他差点就被波澜起伏的信息——从宗像口中道出——冲击得患上了心脏病。幸好宗像总是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他恢复镇定。

尽管奥古斯特的心情非常亢奋,但至少表现出来的样子,也还算淡定。

——作为年长的人,总要在后辈面前树立一下姿态,即使所谓的后辈是一位王权者。

“是的。教授,您送到这里便可,多谢。”

“这不是你叫我送你的吗?”奥古斯特咋舌道,“不过你告诉了我那么重要的事,也算是等价交换。”

“教授,不要否认您占了大便宜。”

“……咳。好了,要走赶快走吧。”奥古斯特抬起手,下意识地想拍拍宗像的肩膀,但还未放上去,他的手便因宗像眼镜后与他对视的眼神,莫名其妙地被震慑而停在了半空中。

宗像挑了挑眉。

奥古斯特尴尬地,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一声轻笑从身子颀长的男子口中溢出。男子微笑着,朝他伸出了手。

奥古斯特很快便释怀地一笑,将手向下移了半米距离,与宗像的手交握住。

“这季节,柏林的天气已经转凉了。注意保暖。”

这一刻,二人第一次像是一个长辈面对一个后辈,普通的对白,普通的关系。

“啊。”宗像点头,“奥古斯特教授,有机会再见。”

“再见。”奥古斯特先松开手,看着宗像转身,朝着机场内走去。他也转身,双手插在口袋里,扬长而去。

“等有了假期,我去日本玩玩,到时候来见见你。”——这句话,临到嘴边,奥古斯特又吞了回去。不知为什么,他望着宗像,总觉得,……有几分像是永久离别的酸楚。

至于宗像告诉他的那人、那事。

除了会写下来烧给已死的父亲外,奥古斯特再不会对其他人提起一个字。至死,都不会。

这是他对信任他的宗像的一个无声的承诺。他相信,宗像是知道的。

 

(六)

11月下旬,宗像处理完异能者逃往德国一事,立即回到了东京。他先是回了一趟Scepter 4,与淡岛和善条商讨了遗留下来的问题后,便带着石板的消息,来到了七釜户的御柱塔。

重新穿回了蓝色制服的宗像,长身而立,面对气势强大的黄金之王,泰然自若。他先将已解决了所有异能者的情况汇报完毕,随后说道:“目前为止,在欧洲范围内已无大范围暴动的可能。但,大人,显而易见的是,冲击欧盟的债务危机依然无法解决,长此以往,即使日本现在还没有任何问题,但若全球的经济体系持续受到打击,经济增速放缓甚至停滞倒退,日本到时……恐怕无法安然处之。”

“这件事我很清楚。”国常路沉着道,“其他方面,关于石板的进展如何?”

“大人,石板一事确实有所进展。但我也有一事想请教于您。”

“有话直说。”

宗像与国常路对视,神色凛然地问:“请问大人,您当年和白银之王研究德累斯顿石板时,是否有遇到什么阻碍或者困境,或者是否有未解决的疑难?”

“当年,白银之王与他的胞姐初步建立了七位王权者的理论体系——因此七股力量大致能形成平衡的态势。”国常路不动如山,说完一句后,想了想,又道,“但在当时,直至现在也是,每一位王权者的力量多少存在一些瑕疵。那时还未来得及深入进行研究,德累斯顿便在大轰炸中遭遇了灭顶之灾。”

国常路顿了顿,说出的话依然没有任何动摇,仿佛只是在论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常小事。

当年,白银之王因为姐姐的死而心灰意冷,在二战结束后便登上“Himmelreich”号飞船不再回到地面。国常路则回到了故乡日本。

之后,为了平衡王的力量,德累斯顿石板又选出了另外五位王。即使后来因为作为黄金之王的国常路大觉的能力所影响,他的身边涌现了许多潜力得到深度开发的科研人员,几十年以来也不断对威丝曼的理论进行挖掘和扩展,但再没有人能使得石板的研究产生质的飞跃。

“不要卖关子了,说吧。”

“寄信的那位先生名叫奥古斯特•齐格勒,目前在德累斯顿工业大学担任经济学教授。”宗像从容不迫道,“他说,他的父亲是曾经与白银之王一起研究石板的研究员。”

国常路稍加回想:“齐格勒先生,我记得他。”

“齐格勒教授的父亲猜测,世界上并不是只存在一块德累斯顿石板,除去它,还有其余两块石板的存在。”

国常路的脸上第一次变了色,虽然转瞬即逝,但在宗像看来,已然足够。

“但之后,我还未调查出两块石板的真相,便有种直觉告诉我,日本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于是便先是去处理好了异能者一事,匆匆回来了。”宗像肃然道。

此言非虚,尽管他隐瞒了路德维希的存在。

“青之王宗像礼司,这并不像你的性格。”——言外之意,以宗像往常处理事情的态度,一定会将事情彻查清楚,才会归来。

“大人,”宗像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与国常路对视时,和平时一样,谦逊有礼中透着几分自傲不屈,“有时候,我也是会听从直觉的人。”

“就像杀了赤之王吗?”

宗像直直地看着国常路。这一次,他不再和两年事情刚发生时那般,在国常路提起周防时有丝毫动摇。

“是。”

国常路的眼神凌厉,像一把刺破所有虚假与谎言的利刃。但面对他的宗像依旧无动于色,身姿挺立于眼前,眸光清冷。

“我便相信你的直觉吧。”最终,在一片安静中,国常路说。

“说到直觉,那么……我不在的期间,相信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吧。”顺着话题的走势,宗像问起了让他在意的另一点。

“大事……如果说新一任的无色之王诞生一事,你觉得是大事吗?”

“哦呀,原来是新一任的无色之王诞生了吗?”虽说语气惊叹,但宗像的神情却并无多大变化,“无怪乎,我在德国时,会受到新的王权者诞生的力量的牵扯了。不过看来我距离石板太远,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还望大人您能明说。”

王权者诞生之时,与之相对的其他王权者受到感应,自会有所察觉。但若距离过远,或是并未动用力量,那么两者之间便再无感应一说。

更何况,历任无色之王一向出现得悄无声息,并非由黄金之王操纵石板选出。

对于宗像提问,国常路做出了说明。

“至今为止,新一任无色之王的身份,依然和上几任一样神秘,不知何人,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是何能力。”双手背后的老人,垂下左手扶着白银之王的身体安息着的透明棺材,脸上忽然露出属于老人的疲态,“上一任无色造成了现世如此大的混乱和骚动,甚至牵连了四位王权者丧命于此,我们有必要对新一任的无色之王进行监控。青之王,你让你的Scepter 4好好调查调查。我也会让我的氏族们仔细查探。”

“是。”宗像应声。他望着五米远外的老人,对方看似与过去并没有两样,依然身姿挺立,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他突然出声说,“御前大人,您累了。”

“我活了那么久,会累也是自然。”国常路收敛起脸上的疲惫,但整个人亦称不上精神矍铄,只是淡淡回应道,“宗像,你先留在国内。等到无色之王一事有了消息,形势缓和后,你再去德国调查石板之事。”

 

“室长。”

宗像从御柱塔内走了出来,等在门外的加茂和五岛赶紧迎了上来。

“回去吧。又有一些事情需要交给你们,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会很忙。”宗像走着两名下属的前面,话音落下,便得来气势十足的两声应答。

坐上返回屯所的专属用车时,宗像看向车窗外耸立在前方的巨大建筑,暗自道:“不管多强大的人,也绝对不会不朽……虽然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得有所改观,但是,这位老人也快到极限了。”

至于他为何要将石板大部分的情报,以及路德维希此人隐瞒,这也可以说是他听从直觉后下的判定。

黄金之王的老去,新的无色之王的诞生,除此之外,唯一的王——青之王——如何抉择,将从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整个世界未来命运的走向。鉴于此,宗像很庆幸没有说出路德维希的传奇。

未知的因素太多,他不愿在没有把握的时候贸然将所有的情形和盘托出。

至于他自己,正如路德维希所说,如果有着坚定的信念和觉悟,将来的某一天,或许真的会发现自己已然改变了命运。

 

站在棺木旁,苍老的手摩挲着透明的玻璃。国常路望着手掌下躺着的银发青年,眼神褪去了面对宗像时的冷厉。

“阿道夫……我,可能真的有些累了……”老人喃喃自语。

这一刻,国常路大觉原先挺直的背脊似乎有些佝偻了,整个人仿佛真的如那些垂垂老矣的老人一般,透着无尽的沧桑。

 

(七)

“你说室长在国外这几个月生活得怎么样?我一直都挺向往德国的,可一次都没去过呢。不过,我觉得他好像又瘦了点。”道明寺压低声音对右边的秋山嘀咕道。

“室长本来就是去出差啊,胖了才奇怪吧!”秋山还没回答,站在道明寺左边的日高插嘴道。

“不要说了,副长看这里了。”道明寺旁边的榎本拉了拉道明寺的衣袖,提醒道。

“安静!”果然在下一秒,淡岛严厉的声音传了过来。

瞬间整个场面的气氛都跟着冷了下来。

之前宗像回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召集所有部下,只是处理了一些重要的事,找了两名下属便前往了御柱塔。等到现下安定下来,他才想起看看这段他不在的时间里,下属们到底怎么样了。

意料之中地,吵闹的依旧吵闹,无精打采的依旧无精打采,胆战心惊的依旧胆战心惊——毫无变化。

正是这种“不变”,能让宗像可以随口说出戏谑的话,随时看看下属们惊慌失措的表情,让他感受到了愉悦。

“淡岛君,不用这么严肃。”宗像抬手制止了原本欲走到道明寺几人面前训斥的淡岛,“偶尔这样轻松的气氛,我也挺喜欢的。各位,有什么想问,我给你们几分钟时间。”

“……真的?”依然还是道明寺忍不住,开口问道。

宗像笑着点头。

“那,室长……您能说说德国是什么样的吗?”道明寺的激动中也包含着对宗像的想念,毕竟,尽管平时面对宗像时有几分惶恐,但他们是真心崇敬着宗像,宗像离开了三个月,想念也是自然。

“当然是个不错的地方……”

站在一边的淡岛世理看着宗像微笑着述说,下属们开始有些站立不稳,东倒西歪,姿态全无,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室长,日本现在到处都在讨论世界末日,一打开电视、网络,末日预言也都满天飞。国外的人相不相信世界末日的预言呀?”日高终于也憋不住了,高举手提问。

“目前已是11月了,整个世界都充斥着末日话题也实属正常。至于相信与否,我可猜不出人心。嘴上说相信的人,心里是不是真的相信;而嘴上坚定地说不相信的,心里又是否真的如此确信。我可无从知晓。”

“这样啊。”日高听着宗像绕来绕去的回答,有些头晕,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等会儿一个人好好的整理一下思绪。

之后又有几个部下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提出了几个问题,等到宗像一一耐心地解答完,再无人说话后,在彻底安静下来的屯所操场上,低沉清透的声音穿破静谧,传入所有人的耳中:“新一任的无色之王诞生了,但身份和能力均不明……”

宗像将新任务交代之后,便再次将管理权交给了淡岛,让她继续一个小时之前还未完成的整队训练。

站在队伍中,一直沉默不语的伏见遥望着宗像逐渐远去,走向前方的资料室。他轻轻地“啧”了一声,回想起之前送宗像去机场时,那种微妙的心情,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简直莫名其妙。

 

依然面对着电脑,缓慢地整理着资料的善条,在从窗外发现宗像走向这里的时候,便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当宗像的脚步声接近时,他便转身面对门口,在看到宗像后,恭敬地点了点头。

“善条室长,好久不见。”宗像笑着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欢迎回来。”善条站起身,像是料想到宗像之后要说什么似地,肃然道,“您不必告知我什么,我只要知道我现在是Scepter 4的一员便是了。”

宗像挑挑眉:“那就不要板着脸,笑一笑,如何?”

善条愣了愣,然后嘴角抽搐了一下。

笑声从男子口中传来,接着,善条听到宗像说:“既然如此的话,也不要一直埋头在资料室,出去和那些小家伙切磋切磋。”

“……是。”

“那我先告辞了。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我送您。”

“不必了。”宗像转身,停下脚步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善条看着宗像的身影在眼前消失,然后重新坐回电脑前,面对着显示屏,自语道:“您也辛苦了。”

——在着手管理Scepter 4后,善条才真正明白,既身为王权者,又担负着领导职责的宗像,肩上的担子与压力有多重。

时至今日,他,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反抗宗像的话。

最终,善条刚毅还是又一次被青之王驯服了。

 

宗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着再熟悉不过的环境时,产生一种“自己竟然回来了”的诡异想法。这个念头在瞬息之间便消失不见,但宗像却觉得,似乎从前往德国开始,就有某种——或许是那所谓“命运”——牵扯着推动他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他退无可退,只能前进。

但话说回来,世界的车轮便是在一条永无止尽的时间线上向前滚动着。没有后退的余地。

即便能够后退,前进的大方向却无可更改。

思索中,宗像坐回办公区域的椅子上,看到了桌上去德国前还未拼完的雪景拼图。他坐了一会儿,先是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慢慢拿起一枚拼图,镶嵌在似乎完全不需要思考,便知道应该存在于哪里的那个位置。

随即,他又一次想起了周防。

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心里想着这个人,可以说已经是一种无意识的常态。

在柏林下雪的时候,宗像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家伙。他抬头望着落下来的雪花时,眼前映现的最多的,便是那人展开双臂,脸上混合着歉意、悲伤、不舍、解脱与释然的笑容。

只有宗像知道,周防的这个笑容狠狠地撞击在他的心脏上。那一刻,将他的心撞得支离破碎。

 

不多时,近乎完整的拼图呈现在宗像的手下。

在这样安静到极致,似乎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世界里,宗像好像回到了从前一直以来习惯的状态。

他想起在德国遇到的奥古斯特和路德维希,那两个人的身影闪现在脑海里,虽然极为清晰,但却有种已经过去了很久的错觉。

 

(八)

2012年12月19日。

距离宗像回到日本,又过去了一个月。这样的天气,与他赶到柏林时,几乎差不多的寒冷。

宗像穿着在柏林购买的螺旋条纹的墨蓝毛衣和同色的大衣,信步走在镇目町的街道上。衣服很衬他的发色与瞳色,他将自己包裹在这样的冷色调中,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悠然自得。

前一夜,宗像失眠了。这对于宗像来说,一年中也不会出现几次。只因他一向对将工作压力与生活区分和平衡得非常好。不过,如果要究其原因,大概除了调查无色之王的身份这件事毫无进展,让他隐隐不安之外——今日,便是周防去世整整两年。

然而在一年前,宗像可不会失眠,至少他还能做上几个梦。梦中也许是一次次地重演周防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他必须斩杀的剧目;也许是雪夜里,周防丝毫不听他的劝告,一意孤行的神态与他背离而去的背影……

不过,虽然睡不着,宗像还是能勉强让自己陷入轻度的睡眠中。直到翌日公休,他却一大早醒来,再无睡意,便套上了大衣,外出散步。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无几。走了一会儿,天空开始飘下零星小雨。

宗像没有带伞,也没有返回的意思。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HOMRA」的街角处。

一眼望去,他便看到屋檐下的台阶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好像无家可归的样子,淋了一点雨,冻得有点哆嗦。

看着这一幕,宗像莫名有些触动。他走上前,张开了圣域,覆盖在男子周身,挡住了下落的雨滴。

就在那一刻,男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宗像,微微淋湿的头发柔顺地贴在额头和脸颊,却丝毫不显得狼狈。那男子盯了几秒,直起身来,又将视线移向青色的结界,随后仿佛早就相识,并寻找了很久一般,径直喊道:“青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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